赵秀珍 : 忆路遥

 新闻资讯     |      2024-01-28 20:23

  赵秀珍 : 忆路遥一天中午,我在做午饭,老头子和儿子逗着从西安带回来的大狼狗。那只大狼狗是名贵的德国黑贝,只有四只腿是黄色的,一双凶巴巴的眼睛特别瘆人。

  我正扎着两只面手和面,突然听见收音机里传出了熟悉可亲的语音。我立刻停止了动作,急速地离开灶台来到收音机旁,小声但肯定地说,“没错,是路遥的作品《平凡的世界》!”我既惊讶又兴奋,悄悄地坐在一个椅子上侧耳倾听,生怕一个动作或脚步声惊跑了这播放的声音。广播里播放的是孙少平在煤矿的生活和他与田小霞的恋情故事。我也顾不上做饭了,痴痴地听着,直到广播里传来“刚才播放的是路遥的长篇小说《平凡的世界》第三部,播音李延墨”,我才回过神来,激动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……

  那天,天阴沉沉的,很冷,寒风吹过西安街马路两旁的大树,片片黄叶从树上飘落,铺得一地金黄。我受朋友加同事王天云的托付,给他在西安的哥嫂捎些家乡特产。王天云的哥哥叫王卫国,是名作家,笔名路遥,出生在清涧县王家堡,7岁那年过继给了延川县郭家沟的大伯,路遥弟兄四个,有一个姐。王天云是路遥的四弟,我们都习惯叫他的小名四锤。四锤让我捎的东西有黄花菜、狗头枣、环团等,都是吃的东西。

  我带着延川农村特产,穿大街绕小巷,一路打问着四锤给我写的省作协地址,费了不少周折,终于来到了陕西省作协大院。我走进作协大院,院内也是遍地黄叶,不见一个人。我只好去找门卫打听,在门卫的指引下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口。门没关,只见一个人正低头翻着案桌上的一大堆文件和一些信件。我正要开口问时,那人抬起头看我一眼,问:“你找谁?”这时我一眼认出这个人就是路遥。我和路遥其实是见过面的,只是眼前的路遥和上次见面时大不一样了。他戴一顶棉帽子,穿一身棉衣服,围着一条灰色围巾,显得比在延川时高大魁梧多了。

  我把手里提的东西递给了他,“我和四锤是同事朋友,这是他叫我给你捎的东西和一封信。”他看了那封信,对我更热情了。我也不再拘谨了,大方地和他交谈。“咱们见过面你忘了?你上次住在县招待所,我和四锤去找你,你还给我送一盆山丹丹花和拍《人生》的资料呢。”

  “对,对,就是我,我是河南人,我在延川11年了,现在调回河南,路经西安。我丈夫的父母也都在西安,他们就住在解放路。”

  “很抱歉,我和妻子中午都不回家,小孩在托儿所。那就不让你回家了。对了,你买车票了没有?我和你到火车站买票。”

  “真不用。”我连忙转移了话题,“听四锤说你又写了大作品,叫平凡的……?”

  “好的,把你调回家乡工作的地址让我留一下。等我写完了,抽空一定去河南看你。”

  我俩说着走着已出了大门,我让他留步。他坚持把我送到街道拐弯处。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小书送给我,这是路遥的一本短篇小说集《萌芽》。

  这本书比正版书小,包含十几篇小说。《姐姐》是路遥的处女作;还有情节惊心动魄的一篇《卖猪》;还有《匆匆过客》《在困难的日子里》《青松与小红花》《黄叶在秋风中飘落》等。我很珍惜这本书,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,路遥写得真好,极具生活气息,好像书中的人物就是我身边的朋友和熟人,和我很亲近。我的孩子们也很喜欢读这本书。遗憾的是这本书被孩子们拿到学校弄丢了。

  路遥的家乡榆林清涧县是陕西省北部的一个小县城,又小又穷,像小镇子,当时流传着一个顺口溜:“酱油不咸醋不酸,饼干赛过耐火砖,一条街黄土飞扬路不平,一盏灯光线黑暗照全城。”可想不到的是,小小山旯旮里飞出不少金凤凰,据我知道的,就有曹健标、曹健平、曹谷西,更有海波、路遥,还有梅艳平……

  平时,我们几个一起去陕北的河南老乡,还有北京知青和四锤,他们一有空就往我家跑,围坐在炕上,我丈夫和他们谈天论地,好不热闹。有时为争辩一个什么话题,辩得脸红脖子粗,激烈到在炕上摔跤打闹。

  记得有一天我在集上买了几斤驴肉,按我们当地吃法炸了半盆肉丸子。他们吃了又在辩论我这丸子里是什么肉,我逗他们是“天鹅肉”。他们说从未吃过,问我从哪里弄来的。最可笑的是,有一个当地的小青年逢人就讲,这辈子还吃过天鹅肉,骄傲得不得了!

  其实在我们这帮年轻人里,我不光是个人缘好的大姐,还是手艺过硬的“女铁匠”,是单位里的技术能手。一天,我正聚精会神地在车床上车丝杠,厂长领来一个男孩儿站在我旁边看我操作。工作间隙我打量了一下这个男孩,一副地道的山里人打扮,发型是“二层楼”,穿一件双开叉的粗布褂子短袖,一双黄球鞋。很稀奇的看着我操作,我不以为然地瞅了他一眼,“笑啥!憨小子。”他只是傻傻地看着我笑。他说他叫王天云,小名叫四锤。

  后来厂里安排他跟我学徒,突然多了个小跟班,开始很不习惯,一段时间后我们都熟悉了,小子很机灵,学得也很快,再后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。四锤每天给我讲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哥哥路遥,这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。他虽没读过多少书,但说起写作好像很在行,讲写作第一步是找灵感、构思,再集中材料,像盖房子一样,立架、垒墙,封顶,再雕梁画柱、粉色漂画。我就很好奇:“四锤,你说你没啥学历,哪来那么多词语、文言?”

  “听我哥讲的呗。”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路遥写的那作品……有时也听他吹吹“牛皮”:“我也想写,争取四十年把我的作品搬上屏幕!”他说我笑,我虽喜爱文学,但没上几天学,也没想过要去写写什么东西。

  从四锤的讲述中我得知,他的哥哥叫王卫国,路遥是笔名。他们姊妹多,路遥7岁时过继给了大伯,但两个家庭都是地道农民,家境贫困,上学期间整天饿得直不起腰。为了能填饱肚子,路遥经常背着同学挖野菜、草根吃。每晚饿得睡不着觉,做梦都想吃东西。穿的也是衣不蔽体,鞋子前露脚趾后露脚跟,裤子露屁股,经常不敢在同学面前走路,时常靠着墙站立。还曾因家穷被同学诬蔑是小偷,受尽侮辱。但他学习非常用功,几经辍学仍坚持上完了高中。

  经过,路遥当过副县长,也教过书,后又考上延安大学。他酷爱文学,在校期间就发表过许多短篇小说和诗歌。我也是通过四锤认识他的哥哥路遥的。

  记得是在1982年,有段时间延川县城里,大街小巷都在奔走相告“西安要来延川拍电影了”!上班的时候,四锤也告诉我是真的,“我哥的《人生》要拍成电影了!”我也挺惊讶,有点不敢相信。因为我曾听四锤讲,《人生》这部稿件之前投了八次都被退稿了,路遥生气地把稿件扔到了垃圾桶里准备烧掉,决心以后不再写了,好好回家当农民种地,再娶妻生子。最后他还是流着泪又把稿件从垃圾桶里捡了出来,细心整理后向《收获》杂志社投了最后一次。千里马这才遇到了伯乐,《人生》终于在《收获》杂志第三期发表了。

  “我哥昨天回来了,今天在文化馆演讲哩,咱们去吧。”我没有答应,因为我觉得和路遥素未谋面,贸然相见不太合适。下午四锤又来叫我,我推辞不过,加上自己本身对路遥也特崇拜,就和四锤一起去延川招待所见了他哥。

  我们俩到招待所时,路遥并不在屋,服务员告诉我们路遥正在延川一中给学生演讲,还没回来。我俩就在房间等着他回来。没过多久,路遥回来了,他推门进来,像没看见我俩似的,径直走进里屋,一头扎到床上,嘴里说了一句:“累死我了。”

  “我们来有一会儿了。”四锤应了一句。然后他弟兄俩拉起了家常,我只是坐那听。四锤说:“这是我们厂里一个车间的同事,我们都喜爱文学,想跟着你学习写作。”

  路遥这才坐起来,说:“你们不要写,他们吃不了这碗饭,这条路非常难,很艰苦,很累。”“我们不怕累。”我俩一起说。路遥看了我一眼,问:“你有什么背景吗?”

  这时他兄弟俩又说起回家的事情,四锤让我和他们一起去,路遥也说:“走,一起到我们家去看看,今天有车,明天一早坐车回来,不耽误你上班。”我觉得不合适,就谢绝了。然后路遥跳下床在那儿翻东西,他抱出一大堆拍电影《人生》的资料和演职员的名单,逐一介绍:

  《人生》电影开拍了,我和曹健标抽时间追着去看,今天在刘家湾,明天到高家湾,后天在黑龙关,大后天在延川街……

  那天是星期天又逢集,山里山外的人来城里赶集,人们潮水般从四面涌入大街的各个角落。卖菜的、卖衣服的、农具木锨、铁锨、杈耙扫帚、牛笼嘴,鸡鸭鹅,飞的走的,唱三弦、陕北秧歌、大型马戏,卖蛋卷、红薯、土豆、洋白菜。这边牛羊叫,那边叫卖声,嗡嗡嗡,哇哇哇。

  高加林提着馍篮子蹲在卖农具的旯旮里,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大姑娘、小媳妇,搜索着刘巧珍的身影。

  副导演正在大街布置演员的位置,街上挤得水泄不通。男女老少们都挤在巷口看稀罕。那个大个子导演在坐阵指挥,弹梯、赶马车、牵毛驴、买鸡蛋、捉老母鸡……

  “都各就各位!”大喇叭在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,“各就各位,准备开始!”导演从巷子口临时拉几个女孩当群众演员,吓得她们只往后退。导演硬拉时,把一个女孩吓哭了。“吓死你哩,我又不吃你。换一个!”随着大喇叭的喊声,演员们各自行动,首先是我们厂里的一位老师傅坐在马车沿上,摇着鞭子,不好意思又得意洋洋地朝我们笑,然后卖母鸡的、耍猴子的……场面乱而有序,看热闹的延川百姓都个个身着盛装,骄傲、神气地不得了,像是过年一样。

  晚上延川县影剧院里座无虚席,由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吴天明讲话,讲路遥的作品和精神,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就是,“路遥像老牛一样耕耘,像土地一样奉献。”然后我们抢先看了一场无声电影,还没来得及配音。

  路遥曾经在一次演讲中自豪地说:“好作品,大炮都轰不倒!”他的人生,也终于在发表《人生》之后,才一步步由低谷走向巅峰。

  为了创作百万字的长篇小说《平凡的世界》,路遥在铜川煤矿体验生活。他提着自己的行李箱,今天在大城市明天到农村,后天到煤矿;今天住牛棚、睡地铺,明天住豪华酒店;写作起来一天两顿饭,甚至吃冷饭、喝开水。为了节省时间,他后来干脆每天带上两个馍,晚上和老鼠为伴,与老鼠分馍吃。

  他给自己定下严格的写作计划,每天都得完成。有的记者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找到他要采访,他不接受时,记者死缠烂磨,赖着不走,他几乎是把记者打走的。

  《平凡的世界》第三部是在甘泉完成的。家境的贫困潦倒,母亲的年老多病,妻子的决然反对,写作的极度劳累,都成为路遥创作路上的重重压力,压得他喘不过气,他知道自己有病了。他本想过了年先看病再写第三部,但是中央电视台频频催稿,他只好咬牙又开始创作第三部,其间病情加重,偏又雪上加霜,他的妻子——北京知青林达送来了一张离婚协议书,他没说什么,当场就签了字。后来他躺在病床上痛哭流涕,“我好好的、亲爱的妻子林达,为啥咋就跑了?你咋就跟别人跑了?我想回老家看看,我妈妈做的饭最好吃。”贫穷、压力、苦痛、无奈,一齐向他袭来,他终于带着不舍和遗憾离开了亲人,离开了他挚爱的黄土高原,英年早逝。真是可惜、可叹!

  路遥的中篇小说《人生》出版只有两千元稿费,耗时六年才完成的百万字巨作《平凡的世界》出版也只拿到两万元的稿费。《平凡的世界》获得茅盾文学奖去北京领奖,路遥连路费都没有,还是借的。他的一生真像他常说的,像牛一样耕耘,像土地一样奉献。

  《平凡的世界》出版后在广播电台连续播放,我每天中午准时收听。我开始到处打听出版社的消息,那时没有电话,只能写信,回应是没有书。几个月后书终于回来了,一套书是三部六本,每本书售价五元。我日夜都在抽空看。书中的人和事就像在我眼前,他们忽隐忽现,一个个说着当地的语言;书中有我亲爱的邻居、老乡、同事、同学,有熟人、有生人。那么多平凡的人和事,像一幅幅美丽的画在我脑海里盘旋,在我的睡梦中萦绕。

  我为书中的人物哭过、笑过,也恨过。这本书激励着我度过艰难困苦的生活,更给了我勇往直前的方向和力量。

  谁也想不到1992年的一天,我在报纸上看见了“路遥英年早逝”的消息。我不敢相信,定了神之后,我恨那几个可恶的文字。不是真的,不是真的,我在痛苦悲伤中不能自拔。

  大山在悲泣,大地在呼唤。你是人民的好儿子,却不是父母的好儿子,女儿的好父亲。你知道吗?在你病危时,你母亲每天坐在门前那棵大树下的石头上,含泪叫着你的名字:“卫儿,回来吧,你去哪儿了……”她眼巴巴地望着你回家的那条小路。你的宝贝女儿小路远,从小没爹没妈,漂流在何方?真叫我们这些读者肝肠断,心滴血。你用毕生的心血写就了不朽的巨作!

  《平凡的世界》太不平凡了!路遥“像牛一样劳动,像土地一样奉献”,平凡而又伟大!

  赵秀珍,笔名揽月,女,一九四八年生于西安,后随养母到河南农村长大。现居河南省济源市。